杜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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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水碎笔大地安好是所有生命的福报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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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很多年没这么悠闲了,出不了门,就窝在屋子里读书,一册春秋经,一册左氏传,慢悠悠的看着。有多慢呢,《春秋》是鲁国的编年体史书,从鲁隐公元年开始记录,一直到鲁哀公十六年,“夏四月己丑,孔丘卒”,历十二公,计二百四十四年。我从庚子年正月初一开始读,一天就读一年的经和传,绝不多看一个字。“日月逝矣,岁不我与”,如是者已廿又四日矣。在这二十四天中,梅花开了又落,玉兰也开始绽放,从立春到雨水,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,花与草记录着时间的脚步。古人对节令极为尊重,孔子教导学生治国,他说:“道千乘之国,敬事而信,节用而爱人,使民以时。”什么叫“使民以时”?在甲骨文里,“时”字由两部分组成,上面是“止”字,“止”是象形文字,指的是脚趾,有脚步的意思;下面是“日”,表示太阳。古人造字形象,只看这个甲骨文,不用多说一句话,我们就知晓时间在古人心中的本来样子,时间是什么呢?它是太阳的脚步。这脚步走过街市,走过花丛,走过江河大漠,也走过老妪的双鬓与老翁的额头。因它走过,人间留下了日夜,也留下了四时。农夫抬头看看天,又低头看看脚下的稻田,该怎样珍惜这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岁月?不过是让自己的脚步跟上太阳的脚步,无失其时而已。孔子这里说的“时”是指农时,也是农夫的脚步。中国古代是农耕社会,百姓以农业为主,只有尽心善待土地,才能得到大地的恩养。孔子说,役使百姓要按照农时,你不可以在农忙时牵绊住农夫的脚步,以免误了耕作与收获。故而历法事关天下生计,执*者尤为重视,这也是他们的特权,只有当*者才有颁布历法的资格。鲁国遵循周历,《春秋》中,一年四季的第一个月,纵是无事可记,也会写一句“春正月”、“夏四月”、“秋七月”、“冬十月”。比如鲁隐公元年,估计确实没什么大事值得去刻竹简,史官只是庄重地记下了一句纪月——“元年春王正月”,以示节令已流转于斯,天下皆春也。我喜欢古人庄重的样子,他们认真地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,这些仪式感让今日变得与昨日不同,也让下一个日子变得让人期待。我不出门,却总期待出门的日子。每天清晨四点半,窗外便有了鸟叫声,一声两声,唱声孤独,却清越响亮,似乎能穿破清晓的春寒。五点钟,鸟便聚集得多了,你唱我也唱,每个声音都不一样,却都那么美,那么多叫声混在一起,一点儿也不闹腾。有的鸟儿在调情,有的在威吓,有的声音粗犷像个汉子,有的只孤零零的发了一声,就再也没了响动。我一直在想,会有杜鹃的声音吗?大概不会有的,便沉沉的睡去。真有一夜,梦里就出现了杜鹃的叫声。我梦里的家乡,总是小时候的样子,很破的房子,很空旷的田野,山上长满了树。父亲手执竹鞭扶犁而走,时而喝牛,声音悠长得能贯穿山谷。他的犁上挂着一根柳条,随时抓起从犁畔惊起的野鲫鱼,一块田耕完,柳条上的鱼就结成了串。这是自然的赏赐。就在梦将醒时,耳畔出现了一声很亮的杜鹃鸟的叫声。睁开眼,窗外阳光灿烂,空中飘荡的依旧是麻雀和乌鸫鸟的声音。我想念杜鹃鸟,正如我想念春天的田野。我还想念璞心农场的稻田。和璞心农场的主人,我拢共见过三次,却如故交。第一次去那里讲汉字,我对孩子们说,“这是王老师”。然而,我却一直叫他“陆良”。陆良不像农民,像个读书人,他做的许多事,都不是一般农夫干得出来的,也不是一般的白领干得出来的,他是个理想主义者。他家有个灶台,和别家的不一样。别人家灶台都是贴着灶王爷,他家灶台却供着四个字,就是下面这张图。孩子们进了灶堂,看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念。我说,应该是“吾味知足”吧。汉代有一枚花钱,相当于现在的纪念币,用作辟邪或祈福用,钱币上铸着四个字,“唯吾知足“,这四个字都有口字旁,就共同借用钱币中间的方孔,也叫”借口钱“。这两个在形式上很类似,意思也差不多,都有知足常乐的告诫。后来我问陆良,他说,是念“吾味知足“,并解释说,吾味指五味,酸甜苦辣辛。我听了很赞同,人能尝得五味,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?广厦千间,夜眠不过七尺;珍馐百味,日食只需三餐。人们要日常告诫自己的,不过敬物惜福而已。陆良是做到了敬物惜福。地上有一片菜叶,桌上有凉掉的番薯,他都会收起来,人不能吃了,可以喂动物。因为不用农药化肥,起初几年田里的稻子和地里的蔬菜产量都不高,我总想,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。后来我知道了,是理想。现在这个社会,有很多人嘲笑理想,也有很多人在坚持理想,更多人在两者之间彷徨,夜半梦醒时坚持,天亮了嘲笑。什么是理想呢,陆良说过一段话,我以为是。他说,我们心里有一个大锅,里面放了好东西,然后加了很多水,你想把它慢慢熬煮成为一锅好汤,这就是理想。我听了很感动,这是他最像农夫的一段话,年复一年的耕种,去干而已。况且他的理想也不大,不过是想获得一块健康的土地,种出健康的稻米来。在农庄的角落,他给我准备了一间教室,推开窗是菜园,菜园之后是池塘,是稻田,是远山,能看见衣着粗简的人在田野间往来种作,都是上了年岁的。教室里有个门洞,掀开帘子,里面藏着一间阅读室,书架上摆满了书,还有几尊菩萨像。架子正中间挂着一个条幅,上面写着一句很慈悲的话:大地安好是所有生命的福报这句话,是陆良说给自己听的,也是我想说给山房的孩子们听的。生灵不安的苦难,我不想再赘述了,因为我们彼此正经历着。我想告诉他们的,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种下善因的责任。有个成语叫“民胞物与”,取自宋代大儒张载的一句话,原话这样说:民吾同胞,物吾与也。什么意思呢?人人皆是我同胞,万物皆平等也。蝶飞虫噪、星河映水,多美的场景啊。这些年,我带着这些孩子们看草木,看鳞虫,也共学圣人的教诲,是愿他们能生出一颗广博的心,爱自己也爱他人,人与人彼此护念,且一起护念天下苍生。书架前有一个很大的榻榻米,起初是没有的,后来有很多孩子来农庄玩,陆良就造了这样一个,可以让孩子在上面看书。他还定了一个很奇怪的规矩,就是只允许孩子上去,大人不可以。我一直想问问原因,话到嘴边又忍住了,因为这种奇怪的事,我也经常做,有时候根本没什么特别的理由,就是想留一个空间给孩子,让大人不要掺和。中午休息时,萌萌悄悄问我:“沈老师,我可以去榻榻米上看书么?”我说:“去吧,带几个弟弟妹妹去。”她高兴地答应了,笑得很开心,像我去年上巳节在山谷看见的桃花。过了大约半个小时,我去看他们,屋子里静悄悄的,都在看自己的书。风从窗外吹进来,帘子轻轻摆动,光阴很静,这是耕读人家在午后该有的样子。这些孩子,都跟了我好些年,一起去过不少地方,享过福,也吃过苦,算是亦师亦友了。他们来看我,也看天地万物,而最终,不过是看自己童年的梦。现在他们不自知;若干年后,当会明了。我不能筑梦,便只能选一个山谷,借一溪山水,一窗萤火;借几处花影,几声蛙鸣;再借几本诗书,几段闲情,以此来陪孩子们做梦。梦醒时,他们便长大了,但我相信,梦中的人,会一直陪伴他们。这次陪他们来璞心农场上课,是要讲汉字课的“禾”字旁。陆良给我留了一大片稻田,他担心我们割不完,结果发现是留得不够。有几个孩子没过瘾,跑去割别人家的稻子。我说不可以。为什么不可以呢,在中国,你可以去摘别人家的瓜,顺别人家的菜,最多算是贪点小便宜,但你不能去割别人家的稻子和小麦,这是养活一家性命的口粮。鲁隐公三年,周平王崩了,郑国和接任的周桓王关系不大愉快,郑国想了个馊主意去挑衅周桓王,当年四月,“取温之麦”,把周王的小麦给收割了;秋,“又取成周之禾”,就是把周王在洛阳的水稻给收割了。周桓王窝囊,又打不过他,只能干生气。自此而后,周郑交恶。民以食为天,郑庄公此举有些过了。在稻田里上课,是很美好的感觉。那天阳光很好,收完稻子,几个孩子在一起捡拾散乱的稻穗,还有的坐在田埂上剥稻粒,剥完了塞进嘴巴,他们很少有机会尝到新米的味道。我问优优:“好吃么?”“甜甜的。”她笑起来也很好看,就像此时落在脸上的阳光。孩子们玩累了,就围坐在稻田里,听我讲那些遗落在田野里的汉字和历史。新割的稻茬散发着清新的味道,没捡完的稻穗还在田里静静地躺着,《诗经》说,“彼有遗秉,此有滞穗。”一年将尽了,田禾归仓,我们总要遗留一些在田野,给拾荒者,给鸟兽,给寒冬。这也是老辈人教给我的慈悲,我转教给孩子们。稻子收完,稻田却没有素面朝天,这让我欣喜。*灿灿整齐排列的稻茬间长满了紫云英。我揪了一把,慢慢咀嚼着,满嘴都是浓郁的豆腥味,还有草本植物的回甘。彭泽人种水稻,收完之后好像不大会撒紫云英的种子,只让田里的早熟禾自由生长。隆冬时节,挑厩肥堆在田里,开春后下犁,草和厩肥都被翻入土中。奇怪的是,没人种,田野里却有。杭嘉湖平原一带种田要讲究些,会在田里撒下紫云英种子,开春后翻入土中,是很好的绿肥。崇祯年间,嘉兴府有个姓沈的农人,写了本书叫《沈氏农书》,内容不多,写的都是养鸡养猪种田之类的事情,读起来却很有意思。我以前做过一阵子农业,还专门找来看。一本书个把钟头就能看完。书里面有这样一段话:花草亩不过三升,自己收子,价不甚值。一亩草可壅三亩田。今时肥壅艰难,此项最属便利。花草就是紫云英。现在稻田已不多见,遑论紫云英。偶在阡陌之隅生出一丛两丛,亦不知是何年遗下的种子,无人收管,逸生在天地间。世间那么多植物,为什么偏偏挑紫云英肥田呢?肯定不是因为它开花好看,因为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就得连花带叶一起翻入土中,有点焚琴煮鹤的味道。大概是因为紫云英是豆科植物,根系上的根瘤菌具有固氮的作用,能把空气中的无机氮转化成植物可以吸收的有机氮,增加突然的肥力,还有一个原因,大概是这玩意儿可以吃。只要能吃,就有了种植的动力。在江南大多地方,紫云英是当作猪饲料的,我小时候放过五年的牛,牛似乎对它不感兴趣,舌头避开它,只卷食旁边的早熟禾。一说紫云英,浙江人都知道草子炒年糕,你要说有多好吃,我真的不觉得。雨水前后,最好吃的应该是菜花炒年糕,腊肥肉切薄片熬油,肥肉焦*时下菜花略炒;年糕切薄片推入锅中,撒几粒盐花,颠锅几次就可装盘了,冬日的腊味和早春的鲜味混在一起,绿的绿,白的白,可当菜可作饭,适合一人食。人们吃紫云英,大概是想尝一口春天的味道,是个念想。同样是明末清初,还是嘉兴,有个学者叫朱彝尊,这人填词、写诗、经史、藏书,无一不精,交往的朋友也很厉害,比如*宗羲、顾炎武、纳兰性德。明亡之后,很多遗老不肯仕清,他不一样,还是想当官的。到康熙十八年,举博学鸿词,以布衣之身入选,二十二年入值南书房,还曾经参加纂修《明史》。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人,完全不是因为他有名气,而是源于他写的一本食单,叫《食宪鸿秘》,里面有很多奇葩的菜,不要说听过,一般人都想不到。比如春天到了要吃香椿,他有一道菜叫“淡椿”,做法也不复杂,录如下:椿头肥嫩者,淡盐挐过,熏之。熏鸡熏肉常见,我没见过熏香椿的。我打算试一试。他还写过组诗,一组就是一百首,编成了一本小册子,因为写的多是江南水乡之事,多舟楫之音,故而取名《鸳鸯湖棹歌》。完成之后,把诗集寄给自己的表哥谭吉璁。谭吉璁当时在西北当官,又遭遇了守兵叛乱,九死一生。一看到他的这些描绘家乡风情的诗,“此莼鲈之思肠一日而九回也”,立马也依韵和诗30首,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:春来河蚬不论钱,竹扇茶炉载满船。沽得梅花三白酒,轻衫醉卧紫荷田。诗后面还有一条小注:紫荷花草生田中,花开如茵,可坐卧,游人籍此泥饮。紫荷花就是紫云英。人总是这样,从一个山头爬向另一个山头,越爬越高,最后一回头,却发现家乡已在万里之遥。这时候想回去,谈何容易,能忆起不过是家乡的茶与酒,还有春日里长满田野的紫云英,那时年轻,风暖春衫薄,可醉卧花田,多自由呀。这让我想起李斯,经历了半生阴谋与算计,最后还是被*治吞噬,处以腰斩。临行前,他对自己的儿子说了一句话:吾欲与若复牵*犬,俱出上蔡东门,逐狡兔,岂可得乎!说完之后,父子相哭,而夷三族。一个人可以爬得很高,但不能离开大地;可以走得很远,但不能没有家乡;可以为了青史上的几行名姓奋力拼搏,但不能忘了春天的原野里还有灿烂的紫云英在开花。田彼南山,芜秽不治。种一顷豆,落而为萁。我和我的孩子们在大地上生长着,吃土里长出来的粮食,和自然里的生命交朋友,用野地里的花朵簪在耳鬓,去清凉的河水里濯缨濯足,也在这片大地上读书、成长,与更美好的自己相逢。故而,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善待这块土地,因为,大地安好,是所有生命的福报。

节气碎笔系列:

1、立春碎笔

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,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沈家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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